民国二十九年十二月初,河西走廊滴水成冰。
张掖城外的山谷里,新的景象却在热气蒸腾中展开——沿着黑河一字排开的十二座高炉日夜喷吐着火焰,铸造车间铁水奔流,机械加工车间里马达轰鸣。沈鸿儒摘下满是油污的手套,在最新产量报表上签下名字时,手都在微微颤抖。
“日产七九步枪弹八万发,八二迫击炮弹三百枚,手榴弹五千颗……”他念着数字,眼中满是血丝却也闪着光,“三号高炉今天出了第一炉镍铬合金钢,硬度测试合格,可以试制枪管了。”
站在他身边的陆铭凡接过报表,仔细看着每一个数字。这些冰冷的统计背后,是三个月来整个河西基地十万军民的心血——从玉门的原油炼出汽油柴油,从祁连山的矿石炼出生铁钢材,从苏联运来的机床在老师傅手中改造适配,从上海招来的技工在油灯下绘制图纸……
“沈工,辛苦了。”陆铭凡郑重道,“有了这些,我们才算真正在西北扎下了根。”
沈鸿儒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,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:“师座,这才刚开始。您看这边——”
他引着陆铭凡走进一间挂着“绝密”牌子的车间。这里守卫格外森严,进出不仅要证件还要对口令。车间内,十几台经过改造的苏制机床正在加工一种特殊的金属件。
“这是按您给的图纸试制的。”沈鸿儒拿起一个还带着切削痕迹的钢制圆筒,“六十毫米口径,内壁刻了浅膛线。配上我们自制的黑火药推进剂和锥形装药弹头……虽然射程只有一百五十米,但破甲深度测试达到了九十毫米!”
陆铭凡接过这个粗糙但意义重大的原型——这是根据他记忆中的“巴祖卡”火箭筒简化设计的单兵反坦克武器。虽然比起原版性能缩水严重,但在这个连反坦克枪都稀有的中国战场,这已经是革命性的装备。
“成本如何?能量产吗?”
“成本不高。”沈鸿儒快速计算着,“一根发射管用钢八公斤,加上击发装置、瞄准具,总成本大约相当于三十支步枪。如果全力生产,月产能可以达到两百具。配套的火箭弹要复杂些,锥形装药的铜制药型罩需要精密冲压……但我们从上海弄来了两台二手冲床,改造后能用。”
“先试制五十具,配一千发火箭弹。”陆铭凡当即决定,“成立反坦克教导队,从各部队选拔胆大心细的士兵,专门训练使用这种新武器。”
“是!”
走出兵工厂,陆铭凡登上胭脂山主峰观察所。从这里俯瞰,整个河西基地的布局尽收眼底——
东区是军事区:营房、训练场、仓库、医院,井然有序;
西区是工业区:兵工厂、炼油厂、机械厂、发电站,烟囱林立;
南区是农业区:新垦的农田在雪中露出整齐的田垄,养殖场的畜棚连成一片;
北区是居住区:新建的民居、学校、商铺,虽简陋却生机勃勃。
更远处,祁连山雪线下,隐约能看到正在修建的“鹰巢”航空基地。那里,第一批从菲律宾受训归来的飞行员,已经开始在苏联教官指导下进行高原飞行训练。
“师座,延安方面的人到了。”赵承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陆铭凡转身:“在哪里?”
“在指挥部会客室。带队的是剑大参谋长。”
陆铭凡眼神一凝。剑亲自来,说明延安对这次会面极为重视。
会客室里炭火正旺。剑大参谋脱下军大衣,露出洗得发白的八路军军装。这位未来的共和国元帅此时刚过四十,面容清瘦,目光却炯炯有神。陪同他的是边区政府的贸易部长叶季壮和两名警卫员。
“叶参谋长远道而来,辛苦了。”陆铭凡推门而入,拱手道。
剑大参谋起身握手,笑道:“陆师长客气了。我们从延安出发时,一号首长特意交代:到了河西,要好好看看独立师是怎样在敌人眼皮底下建起一个‘小中国’的。”
寒暄过后,剑大参谋开门见山:“陆师长,实不相瞒,我们这次来,一是感谢贵部通过南汉宸同志渠道提供的药品和电台,解了边区的燃眉之急;二是想进一步深化合作。”
他示意叶季壮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包,取出一份清单:“这是边区目前最急需的物资。有些……可能让陆师长为难。”
陆铭凡接过清单,扫了一眼:子弹五十万发、手榴弹十万枚、八二迫击炮三十门、炮弹五千发、炸药十吨、无缝钢管五吨、奎宁五百公斤、磺胺三百公斤……
“叶参谋长,”陆铭凡放下清单,直视对方,“这些东西,足够武装一个主力师了。边区现在……这么困难?”
剑大参谋苦笑:“比想象的更困难。重庆停发了八路军三个月的军饷和弹药,阎锡山在山西搞摩擦,日军推行‘囚笼政策’封锁根据地。不瞒你说,现在前线很多战士每人只有五发子弹,一场小战斗就要靠拼刺刀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沉:“更严重的是药品。今年华北疟疾、伤寒流行,我们的医院连奎宁都没有,很多伤员因为感染牺牲……陆师长,这些东西,是救命用的。”
陆铭凡沉默片刻,起身走到地图前:“叶参谋长,东西我可以给,而且可以长期给。但我有三个问题。”
“请讲。”
“第一,这么多军火物资,怎么运到延安?河西到陕北,要穿过马家军残部活动区、胡宗南的防区,还有日军封锁线。”
“第二,这么大规模的援助一旦暴露,重庆那边我怎么交代?蒋介石现在本就疑心我和延安走得太近。”
“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——”陆铭凡转身,“这些东西给了八路军,你们怎么用?是去打鬼子,还是……对付中央军?”
三个问题,个个尖锐。
剑大参谋不慌不忙,同样站起身:“陆师长的问题很实际。第一,运输路线我们已经规划好了:走青海同仁-甘肃临夏-陇东庆阳这条线。这条线路上,马家军残部已被贵部打残,胡宗南的部队主要在关中,陇东是我们的根据地。我们会派出一支精干运输队,化装成商队,分段接力运输。”
“第二,保密问题。所有物资不标注任何番号,包装用民用木箱。万一被截获,可以说是‘山西阎锡山部购买的物资误运’。重庆那边,一号首长建议您可以适当‘诉苦’——就说苏联援助被克扣,美援还没到位,自顾不暇,哪有余力援助别人?”
“第三,”剑大参谋神色郑重,“我以共产党员的党性保证,贵部援助的每一颗子弹,都会用在抗日战场上。一号首长说过:中国人不打中国人。现在民族矛盾是第一位的,这个原则,我们绝不会违背。”
陆铭凡看着剑大参谋的眼睛。那双眼睛里,有坦诚,有恳切,也有属于军人的坚毅。
“好。”陆铭凡终于点头,“清单上的东西,我给你们。但不是一次性给,分三批,每个月一批。第一批这个月底就可以起运。”
剑大参谋眼中闪过惊喜,但随即问:“陆师长有什么条件?”
“两个条件。”陆铭凡伸出两根手指,“第一,我要派一个观察组随第一批物资去延安,实地了解八路军的作战和建设情况——不是监视,是学习。你们打游击战、搞根据地建设的经验,值得我们学习。”
“这个没问题。”剑大参谋爽快答应,“我们欢迎。”
“第二,”陆铭凡压低声音,“我要你们帮我在华北做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明年春天,独立师主力将东进抗日。但我们对华北敌后的情况了解有限。我要你们提供详细的情报:日军各师团的布防、战斗力、指挥官特点;伪军的成分、装备、哪些可以争取;交通线的情况、地形特点、群众基础……”
剑大参谋认真听着,渐渐明白了陆铭凡的意图:“陆师长是要在华北……打一场大仗?”
“不是一场,是很多场。”陆铭凡手指划过地图上的华北平原,“独立师十万大军东进,不能只在一个地方打。我们要像一把沙子撒进华北,让日本人处处挨打,处处救火。”
他看向剑大参谋:“但这需要八路军的配合。你们熟悉地形,有群众基础,可以为我们当眼睛、当向导。必要时,还可以协同作战。”
剑大参谋沉思片刻,郑重道:“这个条件,我现在就可以代表党中央答应。抗日是民族大义,只要是打鬼子,八路军一定全力配合!”
两人的手再次紧紧握在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