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青色的钢板被小心翼翼地送进了检测中心。
这是一块长条形的样板,表面没有经过任何打磨,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哑光质感,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,吞噬着周围所有的光线。
检测室里的气氛比炼钢车间还要凝重。
方卫国组长背着手站在最前面,身旁是材料所的一众骨干。
魏云梦抱着记录本站在林振身侧,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观察窗后,那位身穿灰色中山装的首长,依然负手而立,目光如渊。
“开始吧。”方组长沉声下令,“先测布氏硬度。”
操作员小赵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,但此刻被这么多大佬盯着,手心里全是汗。
他咽了口唾沫,将那块墨青色的钢板固定在台架上,调整好硬度计的压头。
这台苏式hb-3000型硬度计,是研究院里的老黄牛,也是大家伙最信赖的伙伴。
它的工作原理很简单,用一定大小的力,将一颗高强度的淬火钢球压入材料表面,根据压痕的直径来计算硬度。
“加压。”
小赵按下了操作杆。
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根红色的指针上。
指针开始缓缓摆动。
就在指针刚刚越过“300”这个刻度时。
“崩!!!”
一声清脆至极的爆响,在安静的检测室里炸开,如同有人在耳边开了一枪。
硬度计的机头猛地一震,那颗原本应该压入钢板的淬火钢球,竟然在瞬间炸裂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,噼里啪啦地飞溅开来,打在防护玻璃上叮当作响。
“啊!”小赵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,脸色惨白,“机……机器炸了?”
人群一阵骚动。
方卫国眉头紧锁,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。
他没有责怪小赵,而是弯下腰,捡起地上的一块钢球碎片看了看,又凑近去观察那块钢板。
钢球碎了。
而那块墨青色的钢板表面,竟然连一丝划痕都没有留下。
甚至连一个微米级的凹坑都没有!
方卫国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“胡闹!”他猛地直起腰,把碎片扔进废料盘,“这批测试用的钢球是谁采购的?质量这么差!连个坑都压不出来自己先碎了?”
在他几十年的从业生涯里,从来都是钢球欺负钢板,哪有钢板把钢球给崩碎的道理?
“换新的!”方卫国亲自上手,“拿那个特制的碳化钨合金球头来!我就不信这个邪!”
碳化钨合金,硬度仅次于金刚石,是专门用来测试高强度合金钢的。
新的球头装了上去。
方卫国深吸一口气,亲自握住操作杆,缓缓加压。
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
随着压力的增加,机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“吱嘎”声。
就在压力表即将达到峰值的瞬间。
“崩!”
又是一声脆响!
那颗造价不菲的碳化钨合金球头,再次崩碎!
而那块钢板,依旧毫发无伤,静静地躺在那里,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人类的工具。
这一下,检测室里彻底炸锅了。
“这怎么可能?!”
“把碳化钨都崩了?这还是钢吗?”
“就算是轴承钢也没这么硬啊!”
方卫国僵在原地,盯着那块完好无损的钢板,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出现裂痕。
“方组长。”
一直没说话的林振忽然开口了,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“今天天气不错”。
“别用布氏硬度计了,那个量程不够。”林振指了指角落里那台蒙着防尘布的机器,“直接上洛氏硬度计,用测陶瓷装甲的金刚石圆锥压头。”
方卫国猛地回头,眼神复杂地看着林振: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?那是测陶瓷和硬质合金用的!用来测钢材?你也不怕把指针给打飞了?”
“试试吧。”林振淡淡地说,“反正钢球都碎了两个了,不在乎多费一个金刚石压头。”
方卫国咬了咬牙,一挥手:“上洛氏!”
机器启动。
金刚石压头闪烁着冷冽的光芒,缓缓刺向钢板。
这一次,没有崩裂声。
金刚石毕竟是硬度之王。
但是,所有人都看到,仪表盘上的指针,如同疯了一样开始狂飙!
hRc 40……hRc 50……hRc 55……
指针毫无阻滞地冲过了常规装甲钢的极限区域,直接杀进了红线区!
最终,指针颤巍巍地定格在一个令人窒息的数字上。
小赵看着读数,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,干涩得厉害:
“洛氏硬度……hRc 58……换算成布氏硬度…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丝破音:
“接近600 hb!!!”
轰!
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,把所有人都炸懵了。
毛熊最顶级的坦克装甲钢,硬度是350。
林振之前炼出的长鞭钢,硬度是480。
而现在这块黑疙瘩,硬度600?!
魏云梦手里的笔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,她捂着嘴,眼眶瞬间红了。
但方卫国在短暂的震惊之后,脸色却瞬间变得灰败无比。
他踉跄了两步,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,脸上没有半点喜色,反而充满了一种深深的绝望。
“完了……”
方卫国喃喃自语,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“完了啊!林振,你糊涂啊!”
他猛地转过身,痛心疾首地指着林振:“你这是走火入魔了!硬度600?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这意味着它的内部组织已经完全玻璃化了!它是硬,但它脆啊!就像玻璃一样,一碰就碎!”
周围的老专家们也反应过来了,纷纷摇头叹息。
“是啊,过刚易折。这么高的硬度,韧性肯定低得吓人。”
“可惜了,炼出了一块废铁。”
“这根本没法做装甲,炮弹一震就碎成渣了。”
材料学有一个铁律:硬度和韧性是跷跷板的两端。硬度越高,韧性越差。这是物理规则,是上帝定的规矩。
硬度600的钢,韧性绝对是个位数的渣渣。
面对千夫所指,林振依旧面无表情。他走到那台用于测试韧性的夏比冲击试验机前,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“方组长,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。”
“是不是废铁,砸一锤子才知道。”
方卫国看着林振那双冷静得可怕的眼睛,心头莫名一跳。
难道……
不可能!绝不可能!
方卫国咬着牙,亲自夹起一根用同炉钢材做成的标准样条,放入了冲击机的卡槽里。
巨大的金属摆锤被拉升到了最高点。
这几十公斤的铁疙瘩砸下来,就算是实心的铁棍也得弯,如果是脆性大的材料,直接就会断成两截飞出去。
“躲远点!小心崩飞的碎片伤人!”方卫国大喊一声,疏散了人群。
所有人都退到了安全线外,甚至有人捂住了眼睛,不忍心看这块奇迹硬度的钢材变成一地碎渣。
“放!”
方卫国狠狠地拉下了释放杆。
呼——
摆锤带着呼啸的风声,划出一道致命的圆弧,重重地砸向那根细细的样条。
所有人都预想听到一声清脆的“啪”的断裂声。
然而。
“哐!!!”
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,震得所有人耳膜生疼。
那声音不像是在砸金属,倒像是一锤子砸在了一块坚韧无比的老牛皮上!
巨大的反作用力顺着摆锤传导回来,整台数吨重的机器底座都在剧烈震颤,发出了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声。
没有碎片横飞。
没有清脆断裂。
摆锤被高高弹起,又无力地落下。
全场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。
方卫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,僵硬地转过脖子,看向卡槽。
那根样条,还在那里。
它没有断。
它仅仅是弯曲了一个微小的、倔强的弧度。
报数员凑过去看仪表盘,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,声音抖得像筛糠:
“冲击功……1……145焦耳!”
“没有断裂!重复一遍!没有断裂!!!”
这一刻,方卫国觉得天旋地转。
硬度600。
韧性145。
这两个本该不共戴天的数据,此刻就像两个相亲相爱的兄弟,并肩站在了这份检测报告上。
这是什么概念?
这意味着这块钢,比玻璃还硬,却比弹簧钢还韧!
这意味着,几十年来困扰全球材料学界的双高悖论,在这一刻,被彻底粉碎了!
“怎么会……怎么会这样……”
方卫国捧着那根微弯的样条,手抖得像帕金森。他摸着那冰冷的金属触感,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。
这不仅仅是一块钢。
这是龙国的脊梁!
这是无数科研人员做梦都不敢想的神迹!
“林师……”
这位年过半百、一向以严厉着称的老专家,突然转过身,对着年仅二十岁的林振,深深地弯下了腰。
“我方卫国这辈子没服过谁。今天,我服了!你是对的,书本……是错的!”
周围的研究员们,有的在哭,有的在笑,有的在疯狂地鼓掌。魏云梦站在人群中,看着那个被众星捧月的年轻人,泪水模糊了视线。
父亲,你看到了吗?他真的做到了。
就在这时,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。
人群瞬间安静下来,自动分开一条道。
卢子真所长陪着那位身穿灰色中山装的老者,缓缓走了过来。
老者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,那种久居高位的威严,让空气都凝固了几分。
他径直走到林振面前,没有看那份惊世骇俗的报告单,而是突然伸出手。
“把手伸出来,给我看看。”
林振愣了一下,依言伸出了双手。
那是一双修长、稳定、指腹和虎口布满细微茧子的手。
老者托着林振的手,看了又看,回头对卢子真笑道:
“这就是你们说的,那台能搓出微米级精度的人肉机床?”
“是。”卢子真挺胸抬头,一脸骄傲。
“传言非虚啊。”老者感叹道,轻轻拍了拍林振的手背,“只有这样的手,配上那样疯魔的脑子,才能造出这块能崩碎机器的龙鳞。”
说着,老者解下了自己胸前口袋里别着的一支钢笔。
那是他最尊敬的人送的派克笔,跟了他十几年。
他郑重地将钢笔插进了林振那件沾满油污的工装上衣口袋里。
“小娃娃,记住我的话。”
老者的目光扫视全场,声音如洪钟大吕:
“好钢要用在刀刃上,好人要护在心口上。”
“这块钢,从今天起命名为龙鳞-1型,列为绝密!谁要是敢泄露半个字,军法从事!”
林振挺直腰杆,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:“是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