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初一,大朝会。
寅时三刻,天色未明,文武百官已齐聚乾元殿外。官袍在晨雾中显出深浅不一的颜色,文官绯紫,武官青绿,按品级分列两班,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下如同两道静默的河流。
萧烬站在武官队列的最前方,一身玄色亲王蟒袍,腰佩玉带,头戴七梁冠。他的位置本该在几位年迈的郡王之后,但自从两年前北境大捷,皇帝特旨许他“朝班前列,位同三公”。这份殊荣曾让无数人眼红,此刻却成了他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——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焦在他身上。
卯时正,钟鼓齐鸣。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,百官依序入殿。
乾元殿内,七十二根金丝楠木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,蟠龙金漆在烛火中流光溢彩。御座高踞九级玉阶之上,此刻却空着——皇帝萧陌城已连续三月未临朝,政务由内阁会同监国太子处理。但今日,御座左侧设了一张紫檀木椅,垂着明黄纱幔,隐约可见一个端庄的身影。
太后临朝。
萧烬垂眸,掩去眼中复杂的情绪。昨夜他去慈宁宫见太后,母子二人的对话简短而疏离。太后只问了一句:“你真要查到底?”他答:“儿臣必须给父皇一个交代。”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,最后太后说:“明日朝会,哀家会去。”这算是默许,还是警告?他分不清。
“臣等恭请太后圣安——”百官齐拜,声音在殿中回荡。
“平身。”太后的声音隔着纱幔传来,平静无波,“皇帝龙体欠安,哀家暂理朝政。诸卿有事启奏。”
按例,先是各部例行奏报。户部说江南水患赈济款项已拨,工部报皇陵修缮进度过半,礼部奏中秋宫宴筹备事宜……琐碎而冗长。萧烬静静听着,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殿中众人。
左相温慎行站在文官首位,年过五旬却精神矍铄,三缕长髯修剪得一丝不苟。他是新皇后温若梦的父亲,也是太后最倚重的老臣之一。此刻他微闭双目,似在养神,但萧烬注意到,他的右手食指在袖中轻轻敲击着——这是温慎行思考时的习惯动作。
萧烬看着刚任职兵部尚书的刘启山,正站在武官队列中段。他是已故先帝贵妃刘贵妃的兄长,显德年间靠着妹妹的恩宠平步青云,刘贵妃死后却销声匿迹的刘启山,现在却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出现在大殿上,甚至比起以往还更进一步。此刻他眉头微蹙,不时看向萧烬的方向。
还有都察院左都御史、吏部侍郎、京营提督……这些人都曾在玄诚的记名册上出现过,或是本人,或是家族子弟。十五年过去,有些人已鬓发斑白,有些人正当壮年,但无一例外,在萧烬的目光扫过时,都出现了细微的不自然——或移开视线,或整理袍袖,或轻咳一声。
他们在紧张。
萧烬心中冷笑。很好,这说明“蛛网”虽然换了主人,但网络还在。这些人就像蛛网上的节点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
终于,轮到重臣奏事。
“臣有本奏。”左相温慎行出列,声音沉稳,“北境军报,戎狄近日异动频繁,疑似集结兵马。臣请增派斥候,加强边境巡防。”
这是惯例奏报,很快议定。接着是几位御史弹劾地方官员贪腐,内阁一一处置。
眼看朝会即将结束,萧烬向前一步。
“臣有要事启奏。”
殿中瞬间安静下来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。镇北王已经数月未在朝堂发声,今日突然开口,必有大事。
纱幔后,太后的身形似乎微微前倾。
“讲。”她的声音依旧平静。
萧烬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,双手呈上:“臣接密报,威北侯旧部余孽近日在京畿频繁活动,似有所图。”
“威北侯”三个字一出,殿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。
二十年前,前威北侯赵擎拥兵自重,意图谋反,被先帝派兵镇压。赵擎兵败自尽,但其部分旧部逃散,多年来朝廷一直在追剿。此事牵扯军方,极为敏感,而且威北侯案是显德年间的大案,与先帝之死只隔了两年。而当今的威北侯是慕容恪却和柳弘勾结虽然倒台幕后爪牙还在。
“详细说来。”太后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凝重。
“据报,半月前京郊发现可疑人员聚集,所用暗号、信物皆与当年威北侯余孽相符。”萧烬声音清晰,每个字都掷地有声,“臣已派人暗中查探,发现他们似在联络旧部,筹集兵器,且……与朝中某些官员有所往来。”
最后一句,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。
“镇北王此言可有证据?”兵部尚书刘启山猛地出声,脸色微变。
萧烬转向他,目光如刀:“刘尚书为何如此紧张?莫非……兵部与此事有牵连?”
“你——”刘启山语塞,随即强作镇定,“本官只是担心军国大事,岂容儿戏!”
“儿戏?”萧烬冷笑,从袖中又取出一物——是一枚生锈的铁牌,上面刻着残缺的虎头纹,“这是在京西一处废弃庄园发现的,刘尚书可认得此物?”
刘启山盯着那铁牌,瞳孔猛地收缩。那是威北侯亲卫的腰牌,他当然认得。二十年前剿灭威北侯时,他曾作为监军随行。
“这……这确实是威北侯旧物。”他艰难地承认,“但仅凭一枚腰牌,不足以证明余孽复起。”
“当然不止。”萧烬收回铁牌,转向太后,“臣已掌握多条线索,涉及京营、兵部武库司,甚至……宫中侍卫。此事关系重大,臣请旨,全权负责追查威北侯余孽一案,务求一网打尽!”
他的声音在殿中回荡,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。
纱幔后沉默良久。
殿中百官神色各异。有人面露忧色,有人窃窃私语,有人低头沉思。威北侯案是旧疮疤,一旦揭开,不知会牵扯出多少陈年旧事。而且萧烬要求“全权负责”,这意味着他将拥有调动京营、搜查官员府邸、甚至审讯朝臣的特权。
这对于任何一个亲王来说,都是过于庞大的权力。
“镇北王,”左相温慎行缓缓开口,“威北侯案事关重大,若真有余孽潜伏,自当严查。但全权之请……是否需内阁合议?”
“左相所言极是。”吏部侍郎立刻附和,“此案牵涉甚广,应由三司会审,方显公正。”
“三司会审?”萧烬挑眉,“等三司走完流程,余孽早已闻风而逃。兵贵神速,此等谋逆大案,岂能按部就班?”
他再次转向太后,单膝跪地:“臣愿立军令状,一月之内,必查清此案,擒获首恶。若不能,甘受军法!”
殿中哗然。
立军令状,这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。但同时也说明,萧烬有绝对的把握。
纱幔轻轻晃动,太后的声音传来:“准奏。”
两个字,定下了乾坤。
“赐镇北王金令,可调动京畿三万兵马,可搜查四品以下官员府邸,可提审相关人等。一月为期,务必肃清余孽。”
“臣领旨!”萧烬叩首,声音铿锵。
朝会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结束。百官退出乾元殿时,许多人面色凝重,三三两两低声交谈。威北侯余孽……这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,不知会激起多少暗流。
萧烬走在最后,刚要出殿,被内侍叫住。
“王爷,太后请您慈宁宫叙话。”
慈宁宫内,檀香袅袅。太后已除去朝服,换了一身常服,坐在窗边的榻上。她没有看萧烬,只是望着窗外庭院里的石榴树。
“你真的在查威北侯余孽?”她问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。
萧烬站在三步外,垂首:“是。”
“还是说,”太后缓缓转过头,目光如炬,“你在查别的?”
二人对视。这一刻,没有太后与亲王,只有君与臣,隔着十五年的时光和无数秘密。
“儿臣只是在做该做的事。”萧烬答得滴水不漏。
太后看了他很久,最终挥了挥手:“去吧。记住,有些线,牵动了就收不回来。”
“儿臣明白。”
退出慈宁宫,萧烬走在长长的宫道上。阳光透过朱红宫墙,在他脚下投下斑驳的影子。
他知道,此刻朝堂上下,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。威北侯余孽的消息会像野火一样传开,那些心中有鬼的人会坐立不安,会暗中打探,会试图阻挠——而这,正是他想要的。
让他们把注意力都放在“威北侯”这三个字上吧。
让他们去猜测铁牌的真伪,去担心军中的旧部,去恐惧二十年前的旧案重提。
而真正的网,正在另一个方向悄然收紧。
走到宫门外,顾临风的马车已在等候。萧烬上车,顾临风立刻低声道:“大理寺那边已经安排好了,明天就会‘意外’发现那批走私药材中的丹药。”
萧烬点头:“很好。接下来三天,我会大张旗鼓追查威北侯案,调阅兵部旧档,搜查京郊庄园,甚至……去柳溪庄附近转一转。”
顾临风眼睛一亮:“王爷是要打草惊蛇?”
“不,”萧烬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,“是要让他们以为,我盯上的是军方旧案。等他们松了一口气的时候——”
他没有说下去,但顾临风已经懂了。
马车驶出皇城,汇入京城喧闹的街市。
而在他们身后,那座巍峨的宫殿里,无数人心思浮动。
一场大戏,正式开场了。
(第351章 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