交易之日,终于到来。
晨光初露,厦门港便被一层薄雾笼罩,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。码头上,船只进出,苦力吆喝,看似与往日无异。但有心人却能感觉到,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。
“顺风号”福船静静地泊在码头一侧,货已装满,水手们正在进行最后的检查,船主(一个满面油光的中年商人)站在船头,与几个看似管事的人低声交谈,目光不时扫过岸上。
苏十三如同礁石上的海蛎,紧紧吸附在码头一处废弃货栈的阴影里。他已经确认,“顺风号”就是那条目标船只。船上除了公开的水手,至少有二十名左右的武装人员,分散在船舱和甲板隐蔽处。此外,还有几个身着北地服饰、气度不凡的人,似乎是押货的“客商”。其中一个,正是左颊带疤的精悍汉子!
他观察着“顺风号”的补给情况。几筐新鲜蔬菜、几桶清水被搬上了船。最关键的是,两个“望海楼”的伙计,抬着一个硕大而沉重的食盒,在船主心腹的接应下,也登上了船!食盒里,定然是为这次“重要交易”准备的酒菜!
苏十三的心提了起来。他的“醉鱼草”药液,已经在前夜,被他用极其隐秘的手法,注入了“望海楼”今日送往码头几家预定酒楼的部分酒坛中(他无法确定哪一坛会送给“顺风号”,只能广撒网)。这是一种冒险,可能会误伤他人,但他已尽量控制剂量,并选择了送往码头区域的、可能用于船上宴饮的酒水。时间仓促,他别无选择。
现在,只能祈祷那药液能被带上“顺风号”,并在交易宴饮时被喝下。
午时过后,“顺风号”升起风帆,缓缓驶离码头,朝着外海方向而去。苏十三早已在港口外一处隐秘的礁石滩准备好了一条小舢板。他换上一身破旧的水手衣服,脸上涂抹了油污,待“顺风号”驶出一段距离后,才悄悄划动舢板,远远地吊在后面。
他不敢跟得太近,只能依靠对海路的熟悉和望远镜(一种稀罕的西洋货,早年萧玦所赠)远远观察。“顺风号”并未直接南下,而是在离开港口视线后,转向东南,朝着东屿群岛的方向驶去。
苏十三的心跳与海浪的节奏逐渐同步。最关键的时刻,即将来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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县衙大牢内,时间仿佛被拉长、凝固。苏晏晏、杜康、林泉三人,各自在囚室中,默默计算着时辰。他们无法得知外面的具体进展,只能依靠之前的约定和信念来支撑。
苏晏晏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。如果苏十三成功,东屿外礁爆发混乱,消息传回厦门,会引起怎样的连锁反应?严佥事会如何应对?钱不多呢?周县令又会如何抉择?
她需要一种方式,在可能的混乱中,为自己和同伴争取主动,甚至……创造脱身的机会。
她想起了一道菜——生鱼脍,或者叫鱼生。极致的鲜味,依赖于最新鲜的鱼和锋利的刀工,将鱼肉片得薄如蝉翼,入口即化。但生鱼脍最忌讳的,便是温度。一旦离水稍久,或置于温热环境,鲜味便迅速流失,肉质也变得绵软,甚至滋生危险。
他们现在的处境,就像这生鱼脍。看似被压制在“冰点”(牢狱),但只要外界温度(局势)发生变化,就可能迅速“融化”,要么重获“鲜味”(自由清白),要么彻底“腐败”(万劫不复)。
关键在于,如何把握那个“温度”变化的瞬间,并且确保自己是受益者,而非受害者。
她需要一种信号,一种能从狱外传来、明确告知他们“时机已到”的信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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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屿外礁,是一片由巨大礁石和零星小岛组成的险峻海域,远离主航道,风急浪高,人迹罕至,确是进行隐秘交易的绝佳场所。
酉时将至,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,波光粼粼中透着不安的躁动。“顺风号”福船停泊在一处背风的巨大礁石后。礁石上,已经提前搭起了简易的棚子,摆开了桌椅。几条体型修长、船首绘着狰狞海东青图案的快船,如同幽灵般从礁石缝隙中滑出,悄无声息地靠拢过来。船上跳下数十名精悍的汉子,穿着杂七杂八但都带着海上剽悍气息的服装,为首的是一个独眼壮汉,目光凶戾,正是海盗头子“海东青”!
“顺风号”上,那左颊带疤的汉子(北地客商代表)和船主一同下船,与“海东青”见面。双方显然不是第一次交易,没有过多寒暄,立刻开始验货。
一箱箱贴着“德盛行”封条的货物被从“顺风号”船舱中抬出,搬到礁石上。打开后,里面除了掩盖用的普通货物,赫然便是用油布包裹严实的桐油桶、硫磺包和硝石袋!数量与密信所述基本吻合。
“海东青”的独眼中露出满意之色,挥了挥手。他手下的人立刻从快船上搬下几个沉重的箱子,打开后,金光灿灿!是作为交换的黄金和部分西洋火器!
交易进行得很快。验货、交割、清点……夕阳渐渐沉入海平面,天色开始变暗。
“各位兄弟辛苦!略备薄酒,海上风寒,喝几杯暖暖身子!”船主满脸堆笑,示意手下将“望海楼”送来的食盒打开,将里面的酒菜摆上礁石上的桌子。烤羊腿、炖海鱼、几样精致小炒,还有数坛泥封的酒。
北地客商、船主的心腹、以及“海东青”及其几个头目围坐过来。海上奔波,交易顺利,气氛稍微放松了一些。众人开始饮酒吃菜。
苏十三潜伏在远处一块更高的礁石上,利用望远镜和暮色的掩护,紧紧盯着这一幕。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酒……他们喝酒了!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大约半柱香后,苏十三看到,礁石上喝酒的几个人,动作开始变得有些迟缓,有人揉了揉额头,有人脸色发白。那个左颊带疤的汉子最先察觉不对,猛地站起身,却脚步踉跄了一下!他厉声喝道:“酒……酒有问题!”
话音未落,他“哇”地一声吐了出来!紧接着,船主、“海东青”和其他几个喝了酒的头目,也纷纷出现头晕、恶心、腹痛的症状,有人甚至直接瘫软在地!
“有诈!”“海东青”虽然凶悍,但此刻也腹中绞痛,他嘶吼着,想要拔刀,手却抖得厉害。他的手下们顿时炸了锅,一部分人围上来查看头领情况,另一部分人则惊疑不定地看向“顺风号”和礁石上其他人。
“顺风号”上的武装人员和北地客商的随从也懵了,他们大多没喝酒或喝得少,但头领突然出事,也让他们阵脚大乱。
场面瞬间失控!怀疑、惊恐、愤怒的情绪在暮色中弥漫。有人指责对方下毒黑吃黑,有人慌乱地想要驾船离开,还有人试图控制住出现症状的头目……
混乱!这正是苏十三等待的混乱!
他没有立刻现身,而是继续潜伏观察。混乱还在发酵,但“海东青”的手下毕竟悍勇,很快有人试图控制局面,并开始搜查可能的下毒者。苏十三知道,必须将混乱彻底引爆,并引入外部力量!
他取出早已准备好的、用油布包裹的烟雾火箭(也是早年萧玦留下的军中之物),对准天空,拉响了引信!
“咻——嘭!”
一道刺眼的红光带着尖啸,划破渐渐昏暗的海空,在极高的位置炸开一团醒目的红色烟云!即便在十几里外,也能清晰看见!
这是给可能在外围监视或接应的其他海盗船的信号?还是求援信号?礁石上和船上的人更加惊疑不定!
紧接着,苏十三又点燃了第二支、第三支!不同颜色的烟云在空中绽放,如同夜幕下诡异的烟火。
这不仅是制造混乱,更是明确的求救与警示信号!他希望,这信号能被偶尔经过的船只看见,甚至……被可能在附近巡逻的水师营了望哨发现!
做完这些,苏十三不再停留,如同游鱼般滑入海中,悄然向远离礁石的方向潜游而去。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:制造混乱,发出信号。接下来,他要活下去,并设法确认结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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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乎就在东屿外礁红色烟云升起的同时,厦门城东门城楼上,一名水师营的了望哨兵,也注意到了天际那不同寻常的光芒。他立刻向上司报告。
与此同时,县衙内,严佥事正阴沉着脸,听取一名心腹的汇报——是关于“顺风号”出航及东屿可能交易的简报。他也收到了“海神祭案”可能涉及更深背景的暗示(来自钱不多背后的压力),正犹豫是否要快刀斩乱麻,对苏晏晏等人用刑逼供。
突然,一名衙役惊慌失措地跑进来:“大人!不好了!大牢……大牢那边出事了!”
严佥事霍然起身:“何事?!”
“牢里……牢里那个和尚,就是海神庙的格非,突然……突然腹痛如绞,口吐白沫,眼看就不行了!还有……还有关在旁边的几个囚犯,也有类似症状!像是……像是中毒了!”
“什么?!”严佥事脸色剧变!早不中毒晚不中毒,偏偏在这个时候?!是杀人灭口?还是……有人故意制造事端?
他立刻带人赶往大牢。
大牢内已经乱作一团。格非和尚蜷缩在地,脸色青紫,奄奄一息。同监的其他几个囚犯(其中有两个是钱不多之前买通、用于在牢里找“五味轩”麻烦的地痞)也在地上打滚呻吟。狱卒们惊慌失措。
而苏晏晏、杜康、林泉三人的囚室,却异常安静。他们隔着栅栏,冷静地看着外面的混乱。
苏晏晏心中雪亮。这一定是苏十三计划的一部分!或者,是有人趁机在灭格非的口!无论是哪种,混乱已经蔓延到了牢内!这就是“温度”变化的信号!
她立刻抓住时机,隔着栅栏,用尽力气高声喊道:“严大人!周大人!有人要杀人灭口!格非和尚是重要人证!他知道栽赃陷害的内情!快救他!快请大夫!这分明是有人怕他招供,要灭他的口!请大人明察!”
她的声音清脆而急切,在混乱的牢房里格外清晰。
匆匆赶到的严佥事和周县令(闻讯也赶来了)恰好听到这番话。两人脸色都是一变。
严佥事是惊怒交加,他确实有灭口的心思,但还没来得及动手!是谁?钱不多?还是……对方还有后手?
周县令则是心中一凛。若真是杀人灭口,那此案的水就太深了!再联想到近来的一些风声和今日东门了望哨报告的“海上异常信号”,他心中警铃大作。
“快!传大夫!全力救治!所有涉案人犯,严加看管,没有本官命令,任何人不得接近!”周县令当机立断,厉声下令。他看了严佥事一眼,补充道,“严大人,事有蹊跷,恐非简单囚犯争斗。本官建议,立刻封锁大牢,详查毒物来源!并速派人前往东屿方向查探海上异状!”
严佥事张了张嘴,想要反对,但周县令的话合情合理,且态度坚决。他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格非,又看了看冷静得出奇的苏晏晏三人,心中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不安。
似乎,有些事情,已经开始脱离掌控了。
鱼脍置于温水中,迅速发生了变化。而一场由海上混乱与狱中“中毒”交织而成的风暴,正以雷霆之势,席卷而来,将所有人都卷入其中。真正的较量与清算,此刻才真正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