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安府衙,公堂之上。
陈序站在堂下,面前摆着一张长案。案上整齐摆放着从苏宛儿别院拆下的雕花窗棂、鬼手李的“账本”绢纸、七星盒内的图纸和机芯残骸、阿才的供词笔录,以及一份刚刚整理出来的时间线图表。
府尹周彦高坐堂上,面色凝重。两侧衙役持杖肃立,气氛肃杀。
堂外,已经围满了闻讯赶来的百姓和各方眼线。
“陈大人,”周彦缓缓开口,声音在空旷的公堂里回荡,“你今日呈请重审苏宛儿涉嫌杀人一案,可有确凿新证?”
“有。”陈序声音清晰,“下官已查明真凶作案手法,并取得关键物证、人证,足以证明苏宛儿姑娘清白。”
堂下一片哗然。
周彦抬手压下议论:“细细讲来。”
陈序拿起那张时间线图表,走上前几步,让衙役递给府尹。
“大人请看。案发时间,是上月十八日,子时三刻左右。死者春桃,被发现死于苏宛儿别院西厢房窗前,凶器为一柄匕首,柄上拓有苏宛儿右手拇指指纹。”
周彦点头:“这是旧案卷已有记载。”
“问题就在于,这指纹是如何出现在匕首上的。”陈序转身,指向长案上的窗棂,“下官在案发窗户的雕花夹层中,发现了这个。”
他示意韩昶上前,将窗棂抬到堂中显眼位置,然后亲手演示了如何打开夹层。
当那个藏着自毁机簧残骸的夹层展现在众人面前时,堂上堂下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。
“此乃一种名为‘飞燕弩’的微型机关。”陈序朗声道,“由已被灭口的匠人鬼手李所制。其功能,便是在五丈之外,通过特定频率遥控触发,将预先卡在夹层中的匕首瞬间弹射而出,刺杀站在窗前之人。”
他拿起阿才的供词:“鬼手李之徒阿才已招供,其师受雇于化名‘朴宗元’之金帐汗国间谍格日勒,专门制作此装置,目的便是栽赃苏宛儿。”
“动机何在?”周彦问。
“动机有二。”陈序又从案上拿起那份绢纸账本,“其一,苏宛姑娘掌控江南庞大商业网络与情报渠道,格日勒及其背后的‘鹞鹰’网络,欲除之而后快,或欲夺之而自用。其二,苏姑娘与下官交好,扳倒她,可断下官一臂,干扰我等追查‘鹞鹰’及清风会之行动。”
周彦沉吟片刻:“纵然有此机关,又如何证明非苏宛儿自行使用,或与他人合谋?”
“问得好。”陈序似乎早有预料,“这便涉及第二个关键——时间。”
他走回长案,指向图表上的几个节点。
“据鬼手李账本记录及阿才供述,此装置为遥控触发,需有人在五丈范围内操作。而触发时间,经下官与工部匠人反复推算,结合机簧残骸状态,可确定为上月十八日子时三刻左右,误差不超过一盏茶时间。”
“那么,在那个时间点,苏宛儿人在何处?”
陈序又拿起一叠文书。
“这是上月十八日,苏宛儿全天行程记录,已由刑部多方核实,人证物证俱在。”
“辰时至午时,苏宛儿在锦绣阁总号,与十三家商行掌柜议事。在场掌柜、伙计共计二十七人,皆可作证。”
“午时至申时,她应长公主赵清璃之邀,于西湖画舫赴宴。长公主府随从、画舫船工、宴请宾客共计十九人,皆可作证。席间苏宛儿曾赋诗一首,诗稿现存于长公主府,墨迹未干时可证时间。”
“申时三刻至戌时,苏宛儿前往城南慈幼局,捐赠冬衣五百套、米粮百石。慈幼局管事、嬷嬷、受助孩童等四十余人,皆可作证,并有捐赠账簿记录,时间为证。”
“戌时之后,”陈序声音提高,“苏宛儿返回位于城东的苏府本宅,因白日劳累,早早歇下。其贴身侍女秋月、门房老赵、护院头领等八人,皆可证明她自戌时三刻入房后,直至次日辰时方出,期间未曾离开府邸。”
他抬起头,目光扫过堂上堂下。
“而案发的别院,在城西。从城东苏府到城西别院,纵使骑马疾驰,也需半个时辰以上。”
“也就是说,”陈序斩钉截铁,“在上月十八日子时三刻——机关触发、春桃被杀的那个时间点,苏宛儿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城西别院,更不可能在五丈范围内操作遥控装置!”
“她,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!”
公堂内外,一片寂静。
随后,议论声轰然炸开。
“原来如此!是机关杀人!”
“苏大家那日确实在慈幼局,我亲眼所见!”
“天杀的番邦间谍,竟用如此歹毒手段栽赃!”
周彦抬手,再次压下喧哗。
他仔细翻阅陈序呈上的每一份证据:行程记录、证人名单、捐赠账簿复印件、长公主府的诗稿拓本、工部匠人对机关触发时间的鉴定文书……
每看一份,他的脸色就缓和一分。
最后,他放下所有文书,看向陈序。
“陈大人,这些证据,可都经得起复核?”
“随时可复核。”陈序躬身,“所有证人皆已录口供画押,物证皆在刑部封存。府尹大人若需传唤任何人证,下官即刻安排。”
周彦缓缓点头。
他沉默片刻,似乎在权衡什么。
堂下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府尹身上。
终于,周彦开口:“带苏宛儿上堂。”
“带人犯——不,”他顿了顿,改口道,“带苏宛儿上堂。”
片刻后,两名衙役带着苏宛儿走进公堂。
她穿着素色囚衣,发髻简单挽起,脸上虽有疲惫之色,但眼神依旧清明坚定。一个月牢狱之灾,并未磨去她的风骨。
她走到堂中,敛衽行礼:“民女苏宛儿,见过府尹大人。”
“苏宛儿,”周彦看着她,“陈序陈大人已查明新证,指你是遭人用机关栽赃陷害。本官现向你核实几个问题。”
“大人请问。”
“上月十八日,你一整日的行程,是否如陈大人所述?”
“是。”苏宛儿声音平静,“辰时在锦绣阁议事,午时赴长公主画舫之宴,申时在慈幼局捐赠,戌时回府歇息。所有行程,皆有人证。”
“子时三刻左右,你在何处?”
“在城东苏府本宅,卧室之中,已入睡。侍女秋月在外间守夜,可证。”
周彦点头,又问:“你可认得一个叫格日勒,化名朴宗元的高丽商人?”
苏宛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:“认得。此人曾数次想与锦绣阁合作,所提条件优厚得反常,妾身疑其别有用心,故婉拒。此后他便多方打探、纠缠,妾身遂命人留意其动向。”
“你与鬼手李,可有任何往来?”
“从未。”苏宛儿答得干脆,“民女今日才从陈大人口中,得知有此一人。”
周彦问完,看向陈序:“陈大人,还有何需问?”
陈序上前一步,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,打开。
里面正是那块绣着半只鹞鹰翅膀的深蓝色布料。
“苏姑娘,可曾见过此物?或见过类似图案?”
苏宛儿仔细看了看,摇头:“未曾。这布料质地精良,绣工非凡,非寻常人家所用。但这鹞鹰图案……”她蹙眉思索,“妾身似乎在某次番邦商队带来的货样中,见过类似纹饰,但不敢确定。”
陈序点头,将布料收回。
所有问题,都已问完。
所有证据,都已呈上。
周彦深吸一口气,从案后站起身。
堂上堂下,所有人屏住呼吸。
“经本官核查,人证物证俱全,案情清晰。”周彦声音洪亮,传遍公堂内外,“现已查明:上月十八日城西别院命案,系金帐汗国间谍格日勒化名朴宗元,雇匠人鬼手李制作遥控机关,栽赃陷害苏宛儿所为。”
“苏宛儿,”他看向堂下女子,“你蒙冤入狱,受屈一月。今真相大白,本官宣判——”
他拿起惊堂木,重重一拍!
“苏宛儿,无罪!”
“当堂释放!”
“哗——”
堂外百姓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!
“青天!陈青天!”
“苏大家冤屈得雪了!”
“抓番邦间谍!不能放过那些杂碎!”
苏宛儿站在原地,身体微微晃了一下。
她抬起头,看向陈序。
陈序对她点了点头,眼中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。
“谢……谢府尹大人明察。”苏宛儿声音有些哽咽,但很快稳住,深深一礼。
周彦摆手:“此乃本官分内之事。要谢,便谢陈序陈大人吧,若非他明察秋毫,此冤难雪。”
他重新坐下,提笔疾书。
片刻后,他拿起写好的公文,朗声宣读:
“案犯格日勒,化名朴宗元,金帐汗国间谍,涉嫌雇凶杀人、栽赃陷害、刺探我朝机密、勾结不法、危害国家安全。现签发海捕文书,通令各州府县,全力缉拿!”
“凡提供线索致使擒获者,赏银千两!”
“凡窝藏包庇者,同罪论处!”
“此令,即刻生效!”
衙役接过海捕文书,迅速抄录多份,准备发往各地。
堂下,苏宛儿手上的镣铐已被取下。
她揉了揉有些发红的手腕,再次向周彦行礼,然后转身,走向陈序。
“陈大人,”她看着陈序,眼中水光莹然,“此恩,宛儿铭记。”
“分内之事。”陈序微笑,“苏姑娘受苦了。先回府好生休养,我已命人通知你府上。”
苏宛儿摇头:“不急。大人为宛儿奔波劳碌,宛儿岂能独自安心休养?况且……”
她压低声音:“格日勒虽被通缉,但其背后‘鹞鹰’网络仍在。他们既已对我下手,必不会善罢甘休。接下来,宛儿愿倾尽全力,助大人一臂之力。”
陈序正色道:“苏姑娘刚脱牢狱,还是……”
“正因刚脱牢狱,才更知此獠可恨。”苏宛儿眼神锐利,“我苏宛儿在江南经营多年,亦非任人揉捏之辈。他们既敢动我,便要做好承受代价的准备。”
陈序看着她眼中坚定的光芒,知道劝不动,便点头:“那好。苏姑娘先回府休整两日,我们再从长计议。”
“好。”
两人正说着,周彦已从堂上走下来。
“陈大人,”周彦走到近前,低声道,“此案虽结,但风波未平。格日勒背后牵扯甚广,朝中……恐有人不愿见此案深挖。”
陈序心领神会:“下官明白。但事关国家安全,下官必追查到底。”
周彦看着他,良久,叹了口气:“本官知你志向。只是……小心行事。有些线,碰不得。”
说完,他拍了拍陈序肩膀,转身离去。
陈序目送他离开,眼神深沉。
韩昶走过来:“大人,苏姑娘的马车已备好。”
“送苏姑娘回府。”陈序吩咐,又对苏宛儿道,“两日后,我在刑部等你。”
“一定。”
苏宛儿在侍女搀扶下,走向府衙外。
门外阳光正好,百姓欢呼簇拥。
陈序站在堂内阴影处,看着她走出大门,沐浴在阳光中,被等候已久的苏府众人接上马车。
马车缓缓驶离。
欢呼声渐远。
韩昶走到陈序身边,低声道:“大人,接下来我们……”
“接下来,”陈序转身,走向长案,拿起那块鹞鹰布料,“该去会会那些,给‘鹞鹰’绣翅膀的人了。”
他眼中寒光闪烁。
“苏宛儿的清白证明了,但格日勒还没抓到。”
“‘鹞鹰’的翅膀,也还没折断。”
“这场仗,才刚刚开始。”
府衙外,阳光灿烂。
府衙内,阴影之中,陈序握紧了手中的布料。
那半只银线绣成的翅膀,在阴影里,泛着冰冷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