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六清晨六点半。
华为园区还沉浸在周末的沉睡中,只有清洁工阿姨扫地的声音在晨雾里沙沙作响。但四楼天网项目办公室的灯,已经亮了半小时。
林辰推开门的瞬间,泡面的味道扑面而来——红烧牛肉面,康师傅的,深圳加班族的标配。
“哟,辰哥来了!”王哲从电脑后探出头,眼镜片上反射着屏幕的蓝光,“周工带了五箱泡面,说够咱们吃一个月。”
办公室角落里,果然堆着五箱红色包装的康师傅,旁边还有两箱火腿肠、一箱榨菜。周峰正蹲在那里研究生产日期:“1998年10月产的,新鲜。这玩意儿能放半年,够咱们熬到项目结束。”
“别光吃泡面,”林辰放下背包,“周末食堂有早餐,七点开,我去打点包子油条。”
“我去吧,”张涛合上笔记本,“昨晚推导公式,坐太久,正好活动活动。”
“那我去买豆浆,”刘博起身——他已经穿戴整齐,深蓝色工装连个褶子都没有。
十分钟后,早餐摊在办公桌上摆开:肉包子、油条、豆浆,还有周峰从抽屉里翻出来的老干妈——1998年,老干妈还没火遍全国,但在华为的贵州籍员工中已经小范围流行。
五人围桌而坐,像作战前的早餐会。
“今天的目标,”林辰咬了口包子,“完成天河区十个试点基站的数据采集部署。周一上班前,我要拿到第一份数据分析报告。”
“十个站?”王哲掰着油条,“一天?会不会太赶?”
“不赶,”周峰喝了口豆浆,“我昨晚把代理程序优化了,现在是全自动部署。插上pcmcIA卡,按一个键,二十分钟搞定一个站。十个站,算上交通时间,八小时够了。”
他掏出一沓软盘——3.5英寸的,每张标着基站编号:“配置脚本都写好了,按站定制。”
“测试环境我搭好了,”王哲说,“数据传回来就能分析。”
“算法框架搭完了,”张涛推了推眼镜,“虽然还是规则引擎为主,但加了统计分析模块,能看出趋势。”
“车辆协调好了,”刘博说,“行政部给了辆金杯面包车,司机老陈,七点半到。”
分工明确,准备充分。林辰看着这四个兄弟,心里踏实。
“还有个问题,”周峰点烟,“去现场得有人跟着吧?咱们五个都去?”
“我和周工去现场,”林辰说,“王哲和张师兄在办公室做分析和接应,博哥研究接口文档。十点、十二点、下午两点、四点,我们每两小时通一次电话,同步进展。”
“行。”
七点半,金杯面包车准时停在楼下。司机老陈是个四十多岁的东北汉子,话不多,但车开得稳当。看到林辰和周峰拎着工具箱和笔记本电脑上车,他咧嘴笑:“林工,周末还加班啊?”
“项目紧,”林辰坐上副驾,“陈师傅,辛苦您了。”
“辛苦啥,”老陈发动车子,“俺在华为开了五年车,拉过的工程师没一千也有八百。像你们这么拼的,不多见。”
车子驶出园区,驶上深南大道。周六早晨的深圳,车流稀少,阳光正好。路边的榕树在晨光中投下斑驳的影子,远处工地的塔吊静静立着——周末,连建筑工人都休息。
但华为的人不休息。或者说,华为的天网项目组不休息。
第一个试点基站选在天河体育中心东门,这是广州移动的“老大难”站点——掉话率长期居高不下,用户投诉最多,之前的优化方案试了个遍,效果都不明显。
车开到体育中心附近,林辰就发现问题了。
基站建在一栋六层居民楼的楼顶,楼下是密密麻麻的商铺,卖手机的、修电器的、开餐馆的,人流量巨大。
更麻烦的是,楼体侧面挂着十几块广告牌,大的小的,横的竖的,把基站天线挡了个严严实实。
“这……”周峰下车看了一眼,皱起眉头,“天线被广告牌挡住了,信号能好吗?”
“不止,”林辰指着楼顶,“你看那根避雷针,歪了,估计是去年台风刮的。还有那些晾衣架,居民自己架的,离天线不到三米。”
典型的城市基站困境:选址难,维护难,优化更难。
上到楼顶,更让人头疼。机房门口堆着杂物——旧家具、废纸箱、甚至还有一辆生锈的自行车。门锁锈迹斑斑,周峰用钥匙开了三次才打开。
机房里面倒是干净,设备运转正常。但林辰一摸机柜外壳,烫手。
“空调坏了?”他问。
“上个月坏的,”跟来的移动维护人员小张说,“报修了,但配件要等,说是进口的,得半个月。”
“半个月?”周峰摇头,“设备在四十度环境里跑,能不出问题吗?”
这就是现实。报表上只看到掉话率数据,看不到背后的管理问题、维护问题、甚至市容问题。
林辰打开工具箱,开始工作。
第一步,检查设备状态。他用万用表测了电源电压——稳定;用温度枪测了各板卡温度——cpU板最高,五十二度;用测试手机测了信号——果然,东门方向信号强度比西门弱了八个db。
第二步,部署数据采集代理。周峰打开笔记本电脑,插上pcmcIA卡,运行部署脚本。屏幕上进度条快速滚动:连接基站控制器……上传代理程序……配置采集参数……启动服务……
十九分三十七秒,部署完成。
“比预估的还快,”周峰看了眼表,“代理程序开始运行了,每分钟上报一次数据。”
第三步,做现场测试。林辰拿着测试手机,在体育中心东门各个位置测信号强度、通话质量、切换成功率。小张拿着笔记本跟在后面记录。
测试结果触目惊心:东门入口处,信号强度-95dbm(正常应该大于-85dbm);通话过程中,误码率最高达到3%(标准是小于1%);从东门走到西门,切换失败三次。
“问题很明显,”林辰收起手机,“天线被遮挡,覆盖不足;机房高温,设备性能下降;再加上人流量大,话务冲击——三座大山,这基站能扛住才怪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小张问。
“短期方案,先解决机房高温问题,”林辰说,“空调等不及配件,先用工业风扇顶上。中期方案,协调城管拆除广告牌——这个我们回去写报告。长期方案,重新规划这个区域的基站布局,这里可能需要加站。”
他顿了顿:“但这些都需要时间。我们的智能优化平台,能做的就是先通过数据监控,提前预警问题,自动调整参数,把影响降到最低。”
“怎么调整?”
“比如,”周峰调出代理程序的监控界面,“现在实时数据显示,东门方向的接收信号强度弱,但话务量又大。系统可以自动调整功率控制参数,让手机在这个区域适当提高发射功率;同时调整切换参数,让用户尽快切换到相邻基站。”
“这些参数……以前都是手动调的。”
“所以效率低,”林辰说,“而且调一次管不了多久,环境一变又不行了。我们要做的是实时感知、实时调整。”
小张似懂非懂,但眼睛亮了:“听起来……挺厉害的。”
第一个站搞定,时间:上午九点二十。比计划快了四十分钟。
“走,下一个。”林辰拎起工具箱。
金杯面包车行驶在广州的街道上。老陈开车很稳,偶尔插句话:“林工,你们搞这个,以后是不是就不用那么多人跑现场了?”
“不是不用,”林辰纠正,“是把人从重复劳动中解放出来,去做更有价值的事。比如数据分析、策略制定、异常处理。”
“那也挺好,”老陈说,“俺拉过的网优工程师,个个累得跟狗似的。大夏天爬楼顶,中暑的都有。”
这话实在。1998年的网络优化,确实是体力活加技术活的结合。
周峰在后座抱着笔记本电脑,实时监控第一个站的数据:“数据开始上传了,每分钟一条,包含四十八个指标。照这个速度,到今晚十二点,我们能拿到八百多条数据,够做初步分析了。”
“算法那边准备好了吗?”林辰问。
“张涛早上发传呼说,规则引擎加载了一百二十七条规则,统计分析模块也调通了。”
王哲看着自己的笔记本,“我现在远程连回办公室的服务器,能看到数据在实时入库。”
这感觉很奇妙——1998年,移动通信还没普及,互联网刚起步,但他们已经在做“实时大数据分析”了。虽然数据量跟后世没法比,但思路是超前的。
传呼机响了。林辰掏出来看,是苏晚晴发来的:“北京下大雪了,清华园白茫茫一片。你在广州穿厚点,别感冒。”
他心头一暖,回电话。
“喂?”
“林辰!”苏晚晴的声音带着兴奋,“雪好大!我从实验室窗户看出去,整个清华都白了。未名湖结冰了,有学生在滑冰。”
“注意保暖,”林辰说,“北京冷,多穿点。”
“知道啦,”她笑,“你那边怎么样?周末还加班?”
“在跑试点基站,第一个站刚搞定。”林辰简单讲了讲体育中心的情况。
苏晚晴安静听完,说:“听起来问题很具体啊。天线被挡、机房高温、人流量大……这些因素,你们的算法能考虑进去吗?”
“能,”林辰说,“所以我们才要采集多维数据。不光有无线信号数据,还有设备温度数据、话务统计数据、甚至地理位置数据。把这些数据关联起来,才能找到根因。”
“那挺厉害的,”苏晚晴说,“对了,陈浩他们今天去北大搞联谊活动了,说要拓展用户。吴瀚说服务器又得扩容,让你从华为学点分布式技术回去。”
“记下了,”林辰笑,“这帮家伙,一刻不消停。”
“因为你不在,没人镇得住他们呗。”苏晚晴轻声说,“早点回来啊。”
“嗯,等项目有阶段性成果,我就回北京看你。”
挂了电话,林辰看着广州的街景。这里没有雪,只有阳光和绿树。两个城市,两种季节,两种生活。
但奋斗的意义,不就是为了守护这样的时刻吗?
他走回面包车:“走,下一个站。”
一天时间,五个站点。
上午:体育中心东门、天河城商圈、广州东站。
下午:石牌村城中村、珠江新城工地。
每个站点都有自己的故事。
天河城商圈的基站建在三十八层写字楼顶,环境好,设备新,但问题一样存在——商场里信号反射严重,多径干扰导致通话质量差。
周峰部署代理时,写字楼保安一直盯着看,生怕他们搞破坏。
林辰递了根烟,聊了会儿天,才知道保安的儿子也在学计算机,明年高考。保安态度立刻好了:“你们搞技术的,厉害!我儿子以后也要学这个。”
广州东站的基站在地下停车场,闷热潮湿。设备柜里居然有蟑螂,小张面红耳赤地解释:“这里环境就这样,我们每月清一次……”林辰没说什么,只是默默记下:环境监控数据里,得加湿度指标。
石牌村城中村是另一番景象。基站建在一栋七层自建房的楼顶,楼梯陡峭,没有电梯。
林辰和周峰扛着设备爬上去,累出一身汗。楼顶视野开阔,但周围全是密密麻麻的“握手楼”——城中村特有的建筑,楼与楼之间距离近得可以握手。
信号在这些楼宇间反复反射,干扰严重。代理程序部署时,楼下的大排档正在准备晚餐,油烟味飘上来,混着机房的灰尘味。
珠江新城工地还在建设中,基站是临时的,装在集装箱里。工地的电工帮忙接了电,但电压不稳,设备时不时重启。周峰检查后发现问题:接地没做好。他亲自动手,重新做了接地,设备才稳定下来。
工地项目经理很感激:“你们华为的人,实在!不像有些公司的,来了看一眼就走。”
晚上七点,五个站点全部部署完成。
回到车上,五个人都累瘫了。老陈从保温壶里倒出热水,泡了五碗面:“吃吧,暖和暖和。”
红烧牛肉面的香气在车里弥漫。林辰接过面,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句话:所谓奋斗,就是一群人在深夜里吃泡面,还觉得香。
“数据怎么样了?”他问。
王哲在副驾抱着笔记本电脑:“五个站的数据都在实时上传,目前已经收集到两千多条记录。
我简单看了看,问题都很明显:体育中心覆盖不足,天河城干扰严重,东站湿度超标,石牌村多径反射,珠江新城电压不稳。”
“分析报告能出吗?”
“张涛在办公室做,”王哲说,“他说今晚熬个夜,明天早上能出初稿。”
“让他别熬太狠,”林辰说,“身体要紧。”
“这话你说得,自己先做到,”周峰吐槽,“咱们谁不是熬过来的?”
这话没法反驳。1998年的中国科技行业,就是靠一批批年轻人熬出来的。
回到华为园区,已经晚上九点。办公室的灯还亮着,张涛果然还在。
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,跑着数据分析程序。旁边的打印机正一页页吐着报告,A4纸,油墨味很重。
“回来了?”张涛抬头,眼睛通红,但精神亢奋,“初步分析完成了,结果……很震撼。”
张涛把报告递给林辰。
封面很简单:《天河区试点基站数据分析报告(第一期)》。但里面的内容,让林辰看了三页,就抬起头。
“这些数据……都核实过了?”
“核实了三遍,”张涛推了推眼镜,“每个指标都有原始数据支撑,算法可追溯,结果可复现。”
林辰继续往下看。
报告分三部分。
第一部分,问题诊断。五个试点基站,共发现二十七类问题,其中:
· 硬件环境问题八类(高温、高湿、电压不稳等)
· 无线环境问题九类(覆盖不足、干扰严重、多径反射等)
· 参数配置问题六类(功率控制不合理、切换参数保守等)
· 运维管理问题四类(故障处理延迟、预防性维护缺失等)
每个问题都有具体数据支撑。比如体育中心基站,机房温度最高五十二度,而设备正常工作温度上限是五十五度——只差三度。
报告预测:如果持续高温,设备寿命将缩短40%,三个月内出现硬件故障的概率是68%。
第二部分,优化潜力分析。如果用智能优化平台,可以实现的改善:
· 通过自动功率控制和切换优化,体育中心东门掉话率可降低15-22%
· 通过干扰检测和频点调整,天河城商圈通话质量可提升30%
· 通过环境监控和预警,东站基站的湿度问题可提前三天发现并处理
· 通过参数自动优化,石牌村的切换成功率可从85%提升到92%
· 通过电压监测和自动重启,珠江新城基站的稳定性可提升50%
每个预测都有数学模型支撑。张涛甚至在附录里写了推导过程——满满的数学公式,看着就头大,但也看着就靠谱。
第三部分,投资回报分析。如果五个站的问题全部解决:
· 每年可减少用户投诉约1200次(按历史数据推算)
· 每年可节约运维成本约15万元(主要是减少现场处理次数)
· 每年可延长设备寿命,节约硬件更换费用约8万元
· 网络质量提升带来的品牌价值,无法量化但巨大
总投入:五个站的代理部署和平台开发,约5万元。 第一年净收益:约18万元。 投资回收期:3.3个月。
“这……”林辰看完,深吸一口气,“如果这些数据拿出去,赵建国和孙强,还能说什么?”
“他们可能会质疑数据的真实性,”张涛说,“所以我建议,下周一我们开个现场演示会。把数据实时展示出来,让他们亲眼看到问题,亲眼看到优化效果。”
“现场演示?”周峰眼睛亮了,“怎么演示?”
“选问题最典型的体育中心基站,”张涛说,“我们现场部署一套简化版的优化系统,实时采集数据,实时分析,实时给出优化建议。然后当场调整参数,现场测试效果。”
“时间够吗?”王哲问。
“够,”林辰拍板,“今天是周六,到下周一还有一天半。我们熬个夜,把演示系统做出来。”
“那就干!”周峰掐灭烟,“谁怕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