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幕像块浸了墨的布，沉沉压在钢轧厂家属院的屋顶上。周凯拎着两瓶“红星二锅头”，站在李怀德家的院门外，指节叩门的动作顿了顿。晚风带着煤烟味吹过来，他拢了拢衣襟，心里清楚，这扇门后的谈话，可能比白天广场上的口号更能决定厂里的走向。
“谁啊？”院里传来李怀德的声音，带着点警惕。
“李主任，是我，周凯。”
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，李怀德穿着件旧棉袄，看见他手里的酒，眉头挑了挑：“稀客啊。你我可有阵子没凑一块喝酒了。”
“这不寻思着跟您唠唠嗑嘛。”周凯举了举手里的酒，语气随意，“家里存的，放着也是放着，不如跟您换换酒气。”
李怀德侧身让他进来，关上门时特意看了眼左右，压低声音：“你这时候来，怕是不只为了喝酒吧？”
院子里堆着些白菜和煤块，墙角的月季早就枯了，透着股萧索。进屋坐下，李怀德给搪瓷缸倒了热水，水汽氤氲中，他盯着周凯：“说吧，啥事。”
周凯没直接提许大茂，先把酒放在桌上，拧开一瓶，给两个酒杯倒满：“李主任，咱先干一个。”
两杯酒碰在一起，发出清脆的响。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，周凯才缓缓开口，声音压得很低：“关起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，厂里现在这情况，您真觉得踏实？”
李怀德夹了口咸菜，没接话。
“我今天去仓库盘了盘，”周凯放下酒杯，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着，“去年存的钢板还剩八成，今年的生铁只进了三批，连翻砂车间的模具都快换不起了。稼动率不足两成，说句不好听的，咱这是在吃老本。”
李怀德的筷子顿了顿，眉头皱起来：“革命时期，生产受点影响难免。现在全国都这样，不光咱厂。”
“可老本总有吃完的那天。”周凯抬眼看向他，目光锐利，“您是厂长，比我清楚厂里有多少张嘴要吃饭。工人要工资，家属要粮票，设备要维修，哪样离得开钱？现在靠着以前的积蓄还能撑，再过半年，您觉得还撑得住？”
李怀德端起酒杯，一口闷了，喉结滚动的动作格外用力。他不是不清楚，只是被“革命”的浪潮推着，不敢深想——或者说，不愿深想。
“革命是大事，没错。”周凯的声音缓了些，带着点恳切，“可饭得一口口吃，钢得一炉炉炼。您想想，真到了发不出工资那天，那些天天喊‘革命’的工人，是先举着红宝书跟您喊口号，还是先堵着您家门要饭吃？”
这句话像块冰，顺着李怀德的喉咙滑下去，激得他后背瞬间冒了层冷汗。他猛地看向周凯，眼里的诧异变成了惊觉——是啊，工人跟着闹革命，前提是有口饭吃；真到了饿肚子的份上，谁还管什么“路线”“立场”？当年饥荒时抢粮的场景，他至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。
“你……你想咋办？”李怀德的声音有点发紧。
“口号得喊，革命得搞，这是风向，不能逆。”周凯语气平静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条理，“但生产也得抓。咱不用大张旗鼓，就从几个关键车间抓起——翻砂、炼钢、轧钢，让赵振邦他们带着老工人，偷偷把设备修好，能出多少算多少。工资发不全，就用粮票、布票抵；设备不够，就拆东墙补西墙，先把架子撑住。”
他顿了顿，补充道：“赵振邦那群人，您是知道的，技术硬，又能沉住气，让他们领头，比让那些只会喊口号的红袖套靠谱。”
李怀德沉默了很久，手指在酒杯沿上摩挲着，终于点了点头：“行，就按你说的办。口号不能停，生产也得偷偷捡起来。这事……你多盯着点，出了岔子，咱俩谁也跑不了。”
“您放心。”周凯举起酒杯，“我心里有数。”
两杯酒再次碰在一起，这一次，杯沿相触的力度重了些，像是达成了某种无声的同盟。
酒过三巡，周凯才看似不经意地提起：“今天厂里有点不太平，许大茂带人贴大字报，说我包庇赵振邦。还好我在场，当场把话圆过去了，不然……”他没说下去，只是摇了摇头。
李怀德的脸色沉了下来：“这个许大茂，越来越没谱了！整天就知道揪着别人的辫子不放，厂里的事一点不管，早晚得惹出乱子！”
“可不是嘛。”周凯叹了口气，“他现在是革委会小组长，手里有点权，就觉得天老大他老二，逮谁咬谁。今天敢攀咬我，明天保不齐就敢往您身上泼脏水。这种刺头要是不敲打敲打，以后厂里的人心都得被他搅散。”
李怀德端着酒杯的手紧了紧。他早就看许大茂不顺眼了，这小子仗着会钻营，拉了几个红袖套就敢在厂里横着走，手里那点“革命”的权力，全用在了排除异己上。更重要的是，他知道许大茂手里不干净——以前偷过厂里的钢板卖钱，跟仓库管理员分过赃，这些事只要较真查，一查一个准。
“你说得对。”李怀德的声音冷了下来，“这种人留着是祸害。过几天开革委会，我找个由头，把他那小组长的职务免了，再敲打敲打他手底下那几个，让他们知道厂里谁说了算。”
周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。他要的就是这句话。李怀德是个聪明人，懂得权衡利弊——许大茂这种只会内斗的刺头，比起能抓生产的周凯，显然是前者更碍事。
“还是您看得透彻。”周凯给李怀德续上酒，“厂里现在经不起折腾，得把心思往正地方用。”
李怀德没再接话，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。窗外的夜色更浓了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，衬得屋里的谈话格外私密。两人都没再提革命，也没再说生产，只是喝酒，偶尔碰杯，却像达成了某种默契——有些事，不必说透，心里有数就行。
离开李怀德家时，周凯脚步有些轻飘，不是因为醉，而是因为松快。许大茂这颗钉子，总算要被拔掉了；厂里的生产，也总算有了点转机。虽然前路依旧混乱，但至少，他在这洪流里，为自己、为那些想好好干活的人，撑出了一丝缝隙。
夜风更凉了，吹得他脑子格外清醒。他知道，李怀德的承诺未必能百分百兑现，革命的浪潮也不会因为一次密谈就平息，但只要有这点松动，就有希望。
就像寒冬里的种子，哪怕埋在冻土下，只要有一点温度和水分，总能等到发芽的那天。
周凯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，清辉洒在空荡的胡同里，带着点冷清，却也透着股安稳。他紧了紧手里的空酒瓶子，大步往家走——秦淮茹和孩子们还在等他，那盏亮着的灯，才是这乱世里最实在的牵挂。
至于厂里的事，明天再说。今晚，他只想做个安安稳稳的丈夫和父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