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座人间地狱,成为了善逸记忆里一道永不褪色的烙印。
血肉烹煮的“咕嘟”声,尸身腐败的酸臭味,在他之后无数个深夜,化为最狰狞的梦魇,将他从浅眠中惊醒,一身冷汗。
他会猛地坐起,死死捂住口鼻,仿佛那股能将人理智融化的恶臭依旧萦绕不散。
但每当这时,士郎那句冰冷刺骨的话语,便会清晰地回响在耳边。
“你的恐惧是真实的,但他们的痛苦,更加真实。”
痛苦。
是的,痛苦。
那不是形容词,而是在他眼前活生生上演的,无法被言语描述的惨剧。
从那一天起,善逸依旧会哭,依旧会在训练开始前吓得涕泪横流,但他再也没有逃跑过。
士郎的训练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残酷,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。
他被锁进一个特制的铁笼里,笼子外,是一只被铁链束缚住四肢,饿得双眼发绿的鬼。
那鬼物疯狂地嘶吼,用利爪刮搔着铁栏,腥臭的涎水顺着獠牙滴落,每一次扑击都让整个笼子剧烈晃动。
善逸蜷缩在角落,浑身抖得筛糠,牙齿咯咯作响,泪水早已糊满了脸。
可他的双脚,却死死地钉在原地,没有后退分毫。
他强迫自己睁开眼,去看那张扭曲可怖的脸,去听那震耳欲聋的咆哮。
他必须习惯。
他必须记住。
这就是他们要面对的敌人。
另一种训练则更加挑战极限。
士郎会站在百米开外,用一把没有箭头的长弓对他进行射击。
箭矢离弦的瞬间,并非发出“嗡”的闷响,而是一声撕裂空气的尖啸。
那是由纯粹的风压凝聚而成的无形之箭,所过之处,地面被犁开浅浅的沟壑,树叶被瞬间绞碎。
善逸要做的,就是在听到声音的刹那,进行闪避。
他无数次被那股劲风擦过,皮肤火辣辣地疼,留下一道道血痕。
他无数次因躲闪不及而狼狈地摔在地上,摔得鼻青脸肿,满身泥土。
每一次,他都咬着牙,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,重新摆好架势。
泪水和着血水从脸颊滑落,滴进尘土里。
很痛。
很怕。
但他坚持了下来。
一颗真正属于战士的、坚韧的种子,终于顶开了他心中那片名为懦弱的贫瘠土壤,在血与泪的浇灌下,顽强地抽出了一丝嫩绿的、名为勇气的胚芽。
当他们一路风餐露宿,终于抵达那座被终年不散的云雾所笼罩的山脉脚下时,善逸的眼神,已经和初见士郎时截然不同。
那双金色的眸子里,惊恐与慌乱的潮水退去,露出了底下被反复打磨过的、带着一丝疲惫却无比坚定的礁石。
路程也就在这样的训练过程中慢慢过去,又是一个月过去,狭雾山,到了。
终年不散的云雾是狭雾山天然的屏障,将山内与山外隔绝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
踏入山脚范围的瞬间,空气的温度骤然降低,湿润的雾气带着草木的清香与泥土的腥气,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。
善逸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早已洗得发白的羽织。
一个月地狱般的跋涉与训练,让他整个人瘦削了一圈,但原本总是微微佝偻的背脊,此刻却挺得笔直。
他的脚步落在松软的土地上,只发出轻微的声响,呼吸平稳,心跳沉着。
即使那双金色的眸子深处依旧残留着无法根除的惊惧,但更多的,是一种被千锤百炼后的沉静。
士郎走在前面,步伐没有丝毫变化,仿佛这陡然改变的环境对他没有任何影响。
他的目光扫过缭绕的雾气,在交错的树影间搜寻着什么。
没有路。
或者说,凡人所走的路,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。
他停下脚步,微微侧头,鼻翼翕动。
空气中,除了浓郁的水汽,还有一丝极淡的、属于烟火的气息。
是木炭燃烧后的味道。
穿过一片茂密的杉树林,视野豁然开朗。
一间朴素的小屋静静地坐落在山腰的平缓处,屋前堆放着整齐的木柴,角落里还有几个装着木炭的背篓。
炊烟正从屋顶的烟囱里袅袅升起,与山间的雾气融为一体。
那是一种带着暖意的、属于“家”的风景。
士郎走到了木屋的门前。
他没有立刻敲门,而是静静地站着,仿佛在聆听屋内的动静。
久未归来,却是近乡情怯了。
不过就在这时。
木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,向内打开。
一个穿着朴素和服的女人站在门内,看到士郎的瞬间,她手里的布巾掉落在地。女人的眼睛睁大,先是错愕,随即是无法抑制的激动。她用手捂住嘴,肩膀开始颤抖,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。
“士郎…………”
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些哽咽的感觉。
屋里传来孩童的嬉闹声,接着是脚步踩踏木地板的杂乱声响。
“是士郎哥哥!”
一个小小的身影最先冲了出来,是年纪最小的六太。他一下抱住了士郎的大腿,仰起小脸,开心地笑着。
紧接着,花子、茂、竹雄,三个稍大一些的孩子也跑了出来,他们围在士郎身边,七嘴八舌地叫着“士郎哥哥”,小手拉着士郎的衣角,脸上全是重逢的喜悦。
葵枝走了出来。她对着士郎,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形,泪水滴落在门前的泥地上。
“你还活着……太好了……真的……”
善逸站在几步开外,看着眼前这一幕。
屋内的灯光透出来,照亮了这家人脸上的笑容和泪水。那是一种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的东西,一种名为“家”的氛围。他下意识地退后半步,感觉自己是个闯入者,不该站在这片光芒里。他低下头,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磨破了的草鞋。
士郎蹲下身,动作很自然地揉了揉孩子们的头发。他的手掌宽大,动作轻柔,完全不像那个会把他关进铁笼里的教官。
士郎抬头看向葵枝,开口问道:“这一年你们还好吗?”
“我们都很好。鳞泷大人也一直很照顾我们。”葵枝擦去眼泪,脸上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。
士郎正要追问,却猛然转身。
他的感知里,很是突兀的出现了一个人,一个很危险的人!
善逸的反应也很迅速,身体瞬间绷紧,他猛地转身。
不远处的树影下,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。那人穿着云纹样的阵羽织,脸上戴着一个长鼻子的红色天狗面具。
鳞泷左近次。
他只是站在那里,就让周围的空气变得沉重。
孩子们看到他,却很恭敬地鞠躬。
“鳞泷爷爷。”
前任水柱吗?
士郎恍然,心里警惕慢慢消失。
鳞泷左近次微微点头,面具后的视线转向士郎。
“你回来了。”他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,低沉而有力。
“嗯。”士郎站起身,与他对视。
“你的情况如何?”
“一切顺利。”
“听义勇说,炭治郎正在跟随您修炼,他的情况怎么样?”
“意志足够,但肉体的强度还差一些。”
鳞泷左近次回答。
“那我去看看他。”
“也好,你们拥有同源的呼吸法,教他说不定比我适合些。”
“没有没有,您客气……”
士郎谦虚的和鳞泷左近次客套着,聊不到一起去的两人很快结束了对话。
士郎转身带着善逸向山林深处走去。
善逸向葵枝和孩子们和鳞泷左近次鞠了一躬,快步跟上。
欢笑声被他们抛在身后,狭雾山冰冷的雾气再次将两人包裹。四周恢复了寂静,只有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。
“善逸。”
士郎突然开口。
“回头看看。”
善逸依言回头。在更浓的雾气里,那点光已经几乎看不见了,但敏锐的听觉依旧能够听到房子里的欢声笑语。
“我们进行地狱般的训练,我们面对无法战胜的怪物,我们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。”
士郎的脚步依旧稳定,一步一步,踏在崎岖的山路上。
“所有的一切,都是为了那个光点。为了那个光点不会熄灭。为了那间屋子里的笑声,明天还能继续。为了那些孩子,能够平安长大。”
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回响。
“我们的战斗,不是为了虚名,也不是单纯为了复仇。我们是为了守护。守护那样的场景。那就是全部的意义。”
全部的意义。
这几个字在善逸的脑海里炸开。
他眼前浮现出刚才的画面。葵枝的眼泪,孩子们天真的笑脸,那间小屋里透出的温暖光芒。
然后,另一幅画面强行挤了进来。那是他自己的记忆,一间早已破碎的屋子,为了保护他而被鬼杀掉的姐姐。
他自己的那点光,早就熄灭了。
他一直一来,只是为了活下去,只是因为害怕死亡。所以他才会哭,才会逃避。因为活着太难了,太痛苦了。
但士郎的话,给了他另一个答案。
不是为了自己活下去。
而是为了别人能活下去。
不是被动地逃离死亡,而是主动地去守护生命。
守护那些他没能守护住的,已经逝去的东西,让它们不要在别人身上重演。
他身体里那股根深蒂固的恐惧,依然存在。那股让他牙齿打颤,浑身发抖的寒意,依然盘踞在心底。
可是,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
在恐惧之上,一种更加滚烫的情感正在升起。一种使命感。
他可以害怕,他可以哭泣。
但是,他必须站在鬼和那些美好之间。
他必须成为一道墙,一道盾牌。
那些残酷的训练,那个冰冷的铁笼,那些呼啸而过的风压之箭……所有让他痛苦不堪的经历,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。
那不是折磨。
那是锻造。
将一块懦弱的废铁,锻造成能够守护他人的钢铁之盾。
善逸看向走在前面的那个背影。他终于明白了,这个男人肩膀上扛着的是什么。
他加快脚步,不再是跟在后面,而是走到了士郎的身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