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座占地几十亩的何家大院,是在民国七年初具规模的。
何世晏凭着与洋人做生意的精明头脑和当地收购桐油、茶叶的狠辣手段,在短短十几年间,从一个只有三间瓦房的穷小子,摇身变为坐拥半个县城地产的富商。
何家大院便是他财富的见证,青砖灰瓦,五进五出,雕梁画栋,气派非凡。
大院的最后一砖一瓦落成那天,何世晏站在门前两只石狮子中间,望着门楣上自己亲手题写的“何府”匾额(百度查了半天,也查不到这个称呼到底对不对?),对管家说:“这院子,要世代传下去。”
那时,他刚迎娶了第三房太太,正值壮年,意气风发。
谁也想不到,短短二十年后,这座曾象征着何家荣耀与财富的大院,会变得墙垣斑驳,人丁零落。
民国二十七年春,何世晏突发急病去世,他死得突然,连遗嘱都未曾留下。
送葬的队伍从何家大院门口一直排到城东,十六人抬的楠木棺材,浩浩荡荡的纸扎人马,五十四和尚念经,七十三道士做法,排场之大,县城里几十年未见。
可表面的风光底下,暗流早已涌动。
头七刚过,大院里的女人们就坐不住了。
何世晏一生娶了四位太太。
原配王丽媛,是父母之命,大他三岁,为何家生下长子何文康后便体弱多病,常年吃斋念佛,不大管事。
二太太吴雨珍,原是青楼清倌人,凭着妩媚手段被何世晏赎身娶回家,生有一子一女,儿子何文健比长子小五岁。
三太太柳凤英,戏子出身,生得一副好嗓子,为何世晏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后,在大院中的地位稳固。
四太太楚云,最是年轻,只有二十岁,本是女学生,家道中落被迫嫁入何家,无所出,却最得何世晏晚年宠爱。
这四位太太,分别住在院子的东、南、西、北四厢,平日里就面和心不和,如今何世晏一去,她们之间的那层薄纱便被彻底撕开了。
争夺的焦点,自然是何家大院的掌管权,以及何家庞大家产的分配。
按照传统,本该由长子何文康继承家业。
但何文康性格懦弱,不善经营,且沉迷鸦片,其生母王丽媛又体弱无力相争。
这便给了其他人可乘之机。
五月的一个清晨,大院里的石榴花开得正艳。
二太太吴雨珍坐在自己房中的梳妆台前,仔细打量着镜中依然姣好的面容。她刚过四十,保养得宜,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。
“文健那边准备得如何了?”她问身后的心腹丫鬟。
“二少爷已经按照您的吩咐,和账房的张先生谈过了。张先生说,老爷生前确实有过将城东两家铺子交给二少爷打理的打算,只是没来得及立字据。”
吴雨珍轻轻点头,嘴角泛起一丝笑意。她知道自己儿子能干,比起那个只会抽大烟的大少爷强上不知多少。
何家的家业,理应能者得之!
就在这时,外面传来一阵骚动。
吴雨珍起身推开房门,看见三太太柳凤英正站在院中,指挥着几个仆人搬移几盆珍贵的兰花。
“这是老爷生前最爱的兰花,放在我这边照看更方便些。毕竟我这院子阳光好。”柳凤英声音清脆,语气中透着理所当然。
吴雨珍冷笑一声,走出房门:“妹妹这是做什么?老爷的东西,哪是随便就能挪动的?”
柳凤英转过身,一身绛紫色旗袍在阳光下格外醒目:“姐姐有所不知,这些兰花需要精心照料,我也是为了老爷的心爱之物着想。”
两人正对峙着,四太太楚云从廊下走过,目不斜视,仿佛什么都没看见。她手中拿着一本书,径直向大太太的住处走去。
吴雨珍和柳凤英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。
这个最年轻的四太太,平日里沉默寡言,但谁也不敢小觑她。
毕竟,她是老爷生前最后一段时光最亲近的人,知道的秘密可能比谁都多。
大太太王丽媛的房里,药香与檀香交织。
王丽媛半靠在榻上,面色苍白。楚云坐在一旁,轻轻为她捶腿。
“难为你有心,常来看我。”王丽媛声音虚弱,“这院子里,真心人不多。”
楚云微微一笑:“姐姐说哪里话,咱们都是一家人。”
王丽媛摇摇头,咳嗽了几声:“你不必说这些客套话。我知道,你来看我,是因为如今这大院里,只有我能名正言顺地主持家务。”
楚云不语,算是默认。
王丽媛叹了口气:“我这身子骨,怕是撑不了多久了。文康又不争气...我只盼着他能安安稳稳度过余生,别让人把最后一点家底都夺了去。”
“姐姐何必这么说,大少爷是嫡长子,继承家业是理所应当的。”
“理是这个理,可这院子里的人,谁又真的讲理呢?”王丽媛闭上眼睛,“我知道你聪明,读过书,明事理。若你肯助文康一臂之力,我死也瞑目了。”
楚云垂下眼帘,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。她知道,这是大太太在拉拢她,也是她在这大院中生存必须做出的选择之一。
与此同时,二太太房内,吴雨珍正与儿子何文健密谈。
“你父亲一走,城里的生意伙伴就开始蠢蠢欲动。”吴雨珍皱着眉,“昨天,泰丰号的掌柜突然说要延期付款,分明是看我们何家没了顶梁柱。”
何文健年方二十五,精明干练,眉宇间有何世晏当年的影子:“母亲放心,我已经派人去查了。泰丰号最近和孙家的人走得很近。”
“孙家?那个开纺织厂的孙家?”
何文健点头:“孙启明那个老狐狸,早就想吞并我们的布庄了。”
吴雨珍冷哼一声:“没那么容易。你去找张律师,问问老爷生前可曾立过遗嘱,哪怕是草稿也行。我们必须名正言顺。”
“我明白。不过...”何文健犹豫了一下,“三娘那边似乎也在活动,听说她弟弟最近常来往于县政府。”
“戏子出身的东西就是上不了台面。”吴雨珍不屑地说,“倒是四娘,她最近常往大娘那里跑,不知打的什么主意。”
“四娘没有子嗣,掀不起什么风浪。”
“你别小看她。”吴雨珍摇头,“老爷生前最后那段时间,只见她一人。我怀疑,老爷可能跟她说过什么,甚至...”
她没有说下去,但何文健明白母亲的意思——父亲可能给楚云留下了什么秘密遗嘱或特别指示。
当晚,何家大院的气氛格外凝重。晚饭时,一家人罕见地齐聚一堂,却无人说话,只有碗筷相碰的细微声响。
饭后,何文康拖着虚弱的身子早早回房抽大烟去了。何文健则借口有事,匆匆离去。
四位太太和三位小姐围坐在厅堂,表面上是喝茶闲聊,实则各怀心思。
“眼看着就要入夏了,大院每年的消暑事宜该安排了。”三太太柳凤英率先开口,“往年都是老爷定夺,今年咱们得自己拿主意了。”
二太太吴雨珍轻轻吹着茶沫:“这是自然。不过这类家务大事,按理该由大姐决定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大太太王丽媛。
王丽媛勉强坐直身子:“我病着,精力不济。不如由几位妹妹商议着办吧。”
“既然如此,我倒有个主意。”柳凤英立刻接话,“往年都是去城外的避暑山庄,但今年情况特殊,老爷刚走不久,咱们不宜远行。不如就在大院后面的荷塘边设几个凉亭,既省了开支,也符合守孝的规矩。”
吴雨珍挑眉:“妹妹倒是想得周到。不过避暑山庄已经订好了,临时取消,定金可就拿不回来了。”
“那点定金,比起何家的名声算什么?”柳凤英反驳。
两人你一言我一语,争执不下。
突然,一直沉默的楚云开口:“其实,三姐的提议甚好。不过不是取消避暑,而是换个方式。我听说最近时局不稳,城外有土匪活动,为了安全起见,不如就按三姐说的,在荷塘边消暑。至于山庄的定金,我可以托人问问,或许能转给别家,不至于全损。”
这番话既支持了柳凤英,又考虑了吴雨珍关心的损失问题,两人一时无话可说。
王丽媛点头:“就这么办吧。四妹,这事就交给你安排。”
楚云微微颔首,注意到吴雨珍和柳凤英眼中一闪而过的嫉妒。
随着夏日来临,何家大院的权力格局悄然变化。
楚云凭借那次调停赢得了王丽媛的信任,开始接手更多家务。
而吴雨珍和柳凤英则加紧了各自的活动。
七月初,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彻底点燃了大院内的战火。
账房发现何世晏生前的一笔巨款不翼而飞,账目上只有一个模糊的标记。而这笔钱的去向,直指二太太吴雨珍。
“这是诬陷!”吴雨珍在厅堂中大发雷霆,“我跟随老爷二十年,何曾动过公中一分钱?定是有人做了假账陷害我!”
柳凤英冷笑:“姐姐别急着否认,这笔钱是在老爷去世前一个月转出的,当时只有你和四妹常在老爷身边。”
这把火突然烧到了楚云身上,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。
楚云平静地放下手中的茶杯:“我当时确实常在老爷身边,但从未见过老爷处理这笔款项。倒是记得有一次,老爷抱怨说有人动了他的私章。”
私章?众人一惊!
何世晏的私章是调动大额资金的必需物,他去世后,私章一直下落不明。
“私章在哪里?”王丽媛问。
楚云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老爷去世后,我就没见过了。”
吴雨珍脸色微变,这一细节没有逃过楚云的眼睛。
当晚,楚云悄悄来到吴雨珍房中。
“二姐,我知道私章在哪里。”楚云开门见山。
吴雨珍强装镇定: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老爷临终前告诉我,他怀疑有人偷用他的私章,所以早就将真章收起来了。现在市面上流通的,是仿造的。”楚云缓缓道,“他还说,若是家中有人用私章生事,就让我说出这个秘密。”
吴雨珍的脸色变得苍白。
楚云继续说:“但我并不想与二姐为敌。我知道,你动用那笔钱,是为了填补文健生意上的亏空。爱子心切,可以理解。”
“你想要什么?”吴雨珍直截了当地问。
“合作。”楚云微笑,“大院里,你我联手,才能平衡三姐的势力。至于那笔钱,我可以帮你遮掩过去。”
吴雨珍沉默良久,终于点头。
就这样,楚云与吴雨珍结成了暂时的同盟。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,她们联手压制了柳凤英的多次挑衅,逐渐掌控了何家大院的主导权。
然而,表面的平静下,真正的暗流才刚开始涌动。